星期日, 11月 20, 2005

由《神曲》變奏出的「 333《神曲》」

「維吉爾 一啓程,我就在後面緊跟。」

節錄自《神曲》序曲[1]

維吉爾,乃是《神曲》中與貝提麗采一起引導詩人但丁遊歷地獄、煉獄和天堂三界的古羅馬詩人。但丁以作者的第一身敘述,描寫自己在森林中遇上三頭猛獸,幸遇上維吉爾,展開其遊歷三界之旅,是為《神曲》總序。

合共一百首的史詩《神曲》,分別由《地獄》、《煉獄》、《天堂》三部組成,每部有三十三首詩歌,再加上開首的序曲,整整一百之數。

《神曲》原名為《喜劇》(Comedy),其後世人為了表示對詩人的尊敬,就在Comedy前加上Divine一字,便成了今天的《神聖的喜劇》(Divine Comedy),中譯則稱之為《神曲》。

《神曲》是詩人被放逐後的重要創作,在其逝世前不久才完成,歷時十三年。

而「333《神曲》」,則是三地三城市三位導演分別排演三十三分鐘長的《神曲》三部。 首篇《地獄篇》由台北「莎士比亞的姊妹們的劇團」導演魏瑛娟負責,而《煉獄篇》由香港「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陳炳釗執導,最後的《天堂篇》則由日本大阪「銀幕遊學」導演佐藤香聲負責。三部份組合為一晚同台演的「333《神曲》」,是次演出更是一組台灣、香港和日本的三地巡迴演出。香港演出是第二回是中站,跟由陳炳釗執導的《煉獄篇》在《神曲》的位置一樣。

香港,這地方,不在地獄,亦不在天堂……在煉獄?而但丁的《煉獄篇》滿載希望!

《地獄篇》—遊歷……想像……現實世界

在導演的話中,魏瑛娟自言「……但丁遊歷,有了現實世界,印、照。」無疑,《地獄篇》遊歷的並非真箇地獄,而是我們日復一日面對的現實世界,而這現實世界,跟但丁所載的刑罰越來越重的九層地獄又多麼接近,吃是《地》篇的一個重要母題,魏瑛娟似乎更想強調消費主義下的人而成了機械化木偶,除卻無聊的競逐爭鬧,再沒有更像《地》篇的地獄狀態。

《煉獄篇》—罪與罰的想像

陳炳釗自言為了跟鍾情的經典作品對話,他自己就為了《煉獄篇》的部份,寫下了三十三段短文字,內容包括來自《煉獄篇》原文,又從卡夫卡及魯迅作品中獲取靈感。《煉》篇是三部份中唯一有語言的部份,陳炳釗把動與靜、俗和雅、英和中、甚至今和古的色彩,通通納入《煉》篇。全篇涵蓋不同程度的二元對立,而煉獄作為地獄及天堂中間的大山,七層平台為亡魂洗滌七大罪,在陳炳釗詮釋下變為一把復仇的劍,但這把劍最終真能引領我們走上天堂之路嗎?

《天堂篇》—想像的天堂

自言未想演出先想音樂的導演佐藤香聲,在《天堂篇》用了大量的強勁節拍的音樂,打造一個充滿了當代觸覺的天堂,亦回應了現世的種種慾望誘惑,滿載宗教色彩的蘋果象徵,是為《天》篇的重要母題,甚至為唯一母題,但在滿足了無止境的慾望後,仍逃不開資本主義的權力支配,軍國主義和國際警察在此天堂美境其實並無二致,拾荒老者在屍首間搜刮蘋果,成了天堂預言。

《神曲》旅程由冥界之行開始,重登地面,至滌清罪過,到結局的無窮至善;但丁最後仍是充滿希望,深切地看到人在九重天自真的光芒,但在「333《神曲》」中似乎只有那擺放在地上的長明不滅的微微燭火,燃燒著黯然明光。(完)

[1] 參看九歌出版社黃國彬譯註《神曲》<地獄篇>頁一○六。

星期三, 11月 02, 2005

多層面的聲音「閱讀」

中英劇團的《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改編自斯卡米達(Antonio Skrmeta)的著名小說The Postman。對香港的觀眾而言, 《事先張揚的求愛事件》並不陌生,1996年曾被拍成電影,於是年的奧斯卡金像獎獲五項提名,在港上映時亦吸引了廣大觀眾的注視。

《事》劇的背景,是描述於七一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智利詩人帕布羅‧聶魯達在黑島居住期間,跟年輕郵差馬里奧的相交相知,直至聶魯達離世後仍保著的珍貴情誼;同時交織著當年智利政局的風雲變幻,牽引著聶魯達一生對詩般一樣的自由風的熱情追求。是次中英劇團的舞台版本,由方梓勳及陳嘉恩改編、並由劇團藝術總監古天農執導。劇縱不長,但仍接近兩小時,在兩小時的演出中,聶魯達的詩成了主體,愛情和政治溶化其中,襯上音樂及音響設計陳錦樂滿有拉美風格的樂曲(但仍保存了原作內跟拉丁風韻格格不入的《Please Mr. Postman》),令《事》劇洋溢著應有的詩情。

這是一個很整齊的演出,各方面都取得平衡及水平,而筆者則特愛全劇的聲音及詩歌,那是一種聽覺的享受。

甫開場,是拍岸的海浪聲,為全劇建立一個美妙的海洋韻律,跟著下來兩位樂人的現場演奏,不斷滲透著原著/劇的拉美風情,彷彿不斷提醒我們,眼前一切的愛和詩,都來自南美的小島上,而聶魯達比喻作那個會唱歌的黑色的鳥籠(即劇中的錄音機),帶來另一層次的聲音的敘述。全劇的聲音概念,包括詩人抽離的場外音第一身敘述、演出時的現場人聲,樂人的現場音樂演奏、播放的音響效果如打浪聲、以至錄音機收錄的詩人和郵差天隔一方的「音信」、及後郵差為詩人收錄的小島的聲音,帶來不同層面的聲音的「閱讀」,且亦遠亦近地回應著全劇的詩情音韻。

當然,詩亦是筆者鍾情的另一可觀部份,劇中至吸引的地方仍不離角色唸詩、論詩、作詩的情節。詩人聶魯達(馮祿德飾)跟郵差馬里奧(盧智燊飾)討論如何運用「比喻」的段落,一方面取得妙語如珠的劇場效應,另方面亦是劇本內重要的題旨,當馬里奧學懂用詩化的「比喻」來觀照萬物,令他原先平凡的生命起了莫大變化,贏得芳心不過是其中的一客甜品,主菜其實是他的世界添上無盡色彩,一景一物一花一草都因「比喻」而有了生命的自由想像,最後馬里奧為聶魯達作的詩,成為了角色自我完成的註腳。生命的美因詩而起、由詩而結。

《事》劇雖未能完全展現原著該有的拉丁情味,但古天農遠赴智利作資科搜集及走訪原作編劇,倒是我們創作人應有的認真態度。一眾演員的演出中規中矩,沒有誰搶了誰的戲,亦可算在換一角度下展示劇團演員間的溶和磨合得宜,ensemble的意義莫過於此!

星期日, 10月 23, 2005

《樓市怪談》——拆掉一個建築在人性上的城市

《樓市怪談》大概是這個「古靈精怪香港地系列」的頭炮吧!但其仍滿有「東宮西宮系列」的色彩。習慣不理創作人員組合入場,不看場刊看戲,試過誤把監製作導演,好不尷尬。今回,完場時只見胡恩威一人謝幕,才知那是進念二十面體的一個新系列,但仍想回溯「東宮西宮」。遺憾未有看過系列的每一演出,但《開咪封咪》令人拍案叫絕,一直是我心中當年的最佳喜劇;而《西九龍黃帝》則是教育劇,一個勇於承擔的戲劇教育作品。香港這個地方,實在必須要這樣的戲劇,免得我們沉下去……

「進念出品,必屬佳片」(宣傳單張如是說)。那《樓市怪談》呢?又是甚麼片(劇)?一開始以為是鬼片、看下去似諷刺片、再看下去又似紀錄片、又再看下去彷彿愛情片,繼續再看下去原來是史詩式歷史片!《樓》到底是甚麼片?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每一類型中都有突出之處。

鬼片:黃大徽把戲開得很好,沒想到除了舞蹈外,黃在台詞節奏上處理得如此到位,更難得是其演繹長獨白的游刃有餘。而導演不乏幽默,且聰明而經濟——大幕徐徐上升少許,剛展露「鬼」腳,即徐徐而下。這樣子的開場頗有別於進念以往的風格,除卻那隱隱然的嘲弄外。戲完時才知那是唯一的「怪談」段落。

諷刺片:這類型一向是進念的拿手好戲,亦佔了《樓》大部份的篇幅。楊永德承接「東宮西宮系列」的粗口佬角色,今次扮地產經紀由自嘲至嘲人到嘲老董,都手到拿來,但亦開始有點膩味。不過以一名資深agent的幾番起落去透視由八○年代中始至今的香港樓市變遷是一個絕對合適的切入,台詞內容抵死絕核,在在剌中樓市的荒謬失衡。而一如以往的問答遊戲比賽亦具神采,充足的資料搜集加上睿智的問和答,處處顯露嘲諷之利刃。陳浩峰的歌聲依然誘人,講長洲東堤「鬼城」極盡搞笑之能,黃大徽的 “蘇人胸”更是一絕,建築跟中國風水的關係自古已然 (1),那是強調「人」起居生活的設計,但落入玄學的預測,又變成了運數的計算。巴士佬跟的士佬的對話簡直是對如「君臨天下」般愚昧俗氣的命名反映的迷戀豪宅現象的極佳鞭笞。

紀錄片:戲內有兩段街頭直擊訪問,皆情真意切!外籍小孩誤聽flat為flag,以一元買樓(旗)笑爆全場,童心未泯;而平民師奶無力買樓之餘仍心愛香江,叫人動容。

愛情片:陳淑莊和鍾家誠的「相思風雨中」的愛情故事,在煙花璀璨下陳聲嘶力竭地大喊「結婚還結婚!買樓還買樓!」中完結,對香港人的買樓「情」結狠狠地摑了一巴掌!亦是全戲至有感染力的一章。

史詩式歷史片:一幀幀靜態的樓宇街道的今昔照片,互相對照,而鏡頭不徐不疾地往後拉,是要我們退後一點看,而非衝前去看。「回憶是要用力的」(戲如是說),那沒有歷史回憶的城市還算是適合人住的城市嗎?何解七八十年代的居住環境更貼近人性?最後由伍嘉雯飾的伍太以其嬌滴滴之聲近乎殘忍地暴露了自以為「食腦」一代的愚昧無知以及可憐的自欺——「我食腦丫嘛,我鍾意用腦諗野……」,正正跟特區政府的毀滅性「食腦」房屋政策不謀而合——為了追趕國際大都會的一席位,定要把城市舊貌換上新裝,沾沾自喜地否決歷史人情。

總結,佳片:我們怕老,怕落後於新事物的急速變化,怕因此而失去生存的競爭能力,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但愚昧自欺地相信拋棄舊東西便是聰明有腦的向前進發,實在教人無奈。《樓市怪談》除了衝著我們今天的城市建築的荒謬而來之外,更往後拉,拉闊至當代香港人在歷史價值上的迷途而不知返。

廢舊立新,要向前就只得這條路?難道沒有新舊兼容之點?

(1)見趙廣超的《不只中國木建築》。

星期二, 10月 04, 2005

《烏喱單刀》真的烏喱單刀?

這是一個一百多年前的劇目,由法國現代戲劇怪傑雅里(Alfred Jarry)編寫的《烏布王》(Ubu Roi),首句台詞「你老母」一出,就擾亂了當年觀眾席上的紳士淑女習慣了的劇場秩序,別忘了,首演在一八九六年。今天,劇場組合改編《烏布王》而成的《烏喱單刀》,由詹瑞文及甄詠蓓負責聯合導演、編作兼演出,並邀得中國戲劇學家林克歡當導演兼文學顧問。一百多年後的今日,在粗言穢語已經算不上甚麼大不了的香港舞台上,被劇作家定義為「完美的無政府主義者」的劇中主人翁烏布,對我們的香港觀眾產生了一個怎樣的衝擊?又還是,我們其實毫不在意?更可能是,我們已經成為了烏布一樣的化身?我無意把原著跟現下的版本作任何比較,更何況明言是改編,就讓我們聚焦於今天的《烏喱單刀》吧。

甫開始,就是連珠炮發的有味粗話。但我們的觀眾並沒有如上世紀般的被驚嚇至措手不及,反之,是沉默!以及間中滲出的零星的淺笑聲。如果期待著《烏喱單刀》令你捧腹大笑又或感動落淚,大概你要失望,事實整個演出裡觀眾的反應是頗為冷靜的。雅里的《烏布王》對惺惺作態的殿堂藝術的挑戰,似乎在此間未能派上用場,但沉默代表了甚麼?真的司空見慣無動於衷? 還是按捺住的審慎觀察?這樣的冷靜(甚至冷淡)的反應,我的設想是觀眾正努力地適應這個戲,不斷地調節觀賞的角度,因為她不容許你安穩地去欣賞表演,因為她跟你有個距離,你根本無法去「享受/用」她。因此,《烏喱單刀》對一般觀眾而言,並非一個容易消化的演出,因為她不打算讓你消費完就了件事!這已是一個有份量的取向。

而原著的烏布大叔已變成了由甄詠蓓反串演出的烏英英,烏布大嬸則是詹瑞文易服飾的烏美美。對換的性別角色分配,非常聰明,首先教觀眾無法代入去故事人物的基礎,從而產生質疑與反思,每當明明白白女兒身的甄詠蓓以手掩著下體說著「我揸住碌嘢發誓……」時衍生的尷尬和彆扭,不禁令人問「你邊度揾碌嘢發誓?」這本身只屬於男性權力象徵的話語,落到體形嬌小的甄詠蓓口中,一方面瓦解了理所當然的權力分配,另方面亦取消了「碌嘢」的權力象徵與偉大性,終於令當權者(無分男女)所倚仗的權力與誓言,通通變成廢話。《烏喱單刀》極有從換轉角度去看爭權奪權的透視能力。

木偶的假面設計非常好,更突顯了劇中的「假」的意義,此間沒有真,無論是真人、真理或真心。而面譜化(假面)的人物本就沒多值得深挖的內容,烏英英和烏美美不過是兩個鼻子扭曲了的表面化的普及形象,他們不是單一的個人,更可能不是人,而是一個非大奸但小惡的存在概念,這就是烏布。我們當中有多少個烏布?難怪觀眾席沉默無聲。

開始時舞台是一片淨白,無瑕如玉;完場時滿地垃圾,還有黏在雪白牆上的屎穢!此是戲完時的台上風景,亦為《烏》劇作了一個有力註腳:我們正生活在一個垃圾堆中。戲中一段以碎紙機毀滅各大小官員司長的紙板人頭,雖近兒戲,亦不無發洩,但卻是對此時此地我們的社會民生政治氣候的一個無聊透的回應,明顯地創作人關心的不只個人,而是我們當下生存的狀態:無聊透的狀態。

我們無聊、我們發洩、我們兒戲、我們都可能是一個小惡的烏布,所以我們笑不出來,所以我們要痛罵《烏喱單刀》真的烏喱單刀,因為我們不想面對自己,因為《烏喱單刀》其實並不烏喱單刀!

星期四, 10月 21, 2004

《魚(夫)王3:覺醒》:澄明與詩意



陳炳釗的《魚(夫)王》終於發展到第三回,相對於前一回的繁雜,這一回可謂回歸簡約;儘管演出空間仍然是牛棚的前進進劇場,但無論在空間佈置、視聽元素,還是在戲劇成素以至整體結搆上,《魚(夫)王3:覺醒》都令人有一種「去蕪存菁」的澄明感。澄明是創作主體本身的覺醒狀態的外顯?還是作品在純技藝上的千錘百鍊的結果?若果我們把藝術家的作品看作他的自我的一部分,同時又反過來把藝術家的自我看作他的其中一件作品,創作與自我互為辯証,《魚(夫)王3:覺醒》中的澄明亮麗,也就可堪玩味了。

由《魚(夫)王N不(手)女》到《魚(夫)王3:覺醒》,基於技術上的考慮,不無遺慽的,上兩回的「不(手)女」部分在這一回中給割愛了。在上兩回中,相對於「不(手)女」部分的日常生活的質感以及敘事上的機靈,「魚(夫)王」部分的高度理念性以及情緒意象的迷亂,無疑是令人卻步的。來到這一回,《魚(夫)王3:覺醒》無疑仍然保留了前兩回那種高度理念化的理論話語獨白,但由於如此理念化的獨白不再以排山倒海的方式衝向觀眾,去蕪存菁,獨白中理論話語的結構反而清晰了,予人澄明之感。

無聲的詩意
然而,劇場演出畢竟有異於哲學論文,戲劇獨白中理論話語的結構再清晰,也不保証作品能有足夠的經驗空間,讓觀眾能夠出入其間。事實上,上一回的「魚(夫)王」所身陷的正是理論話語過度膨脹的困境,舞台上的種種意象往往只淪為令人喘不過氣的理論話語獨白的小插圖。與上一回的理論話語沉溺不同,種種的舞台意象在這一次的演出中可謂大放異彩,其中尤其以陳錦樂、吳小肥的錄像最突出,為《魚(夫)王3:覺醒》添上一重詩意的經驗空間:例如,當魚(夫)王的理論話語場外獨白一貫的如河水般反覆拍擊著觀眾時,魚(夫)王卻在錄像的虛擬意象世界中睡睡醒醒,餐桌上的酒杯餐具亦時隱時現,意象無聲,與喃喃的理論話語獨白碰撞出令人屏息的詩意。

此外,《魚(夫)王3:覺醒》也加插了一些在前兩回中難得一見的甜美輕省的場面;例如兩場以打羽毛球為始、靜卧望月/天為結的戲,遊戲(打羽毛球)的輕省以及無聲的甜美,都為原本沉重無比的主題(創傷)以及戲劇肌理,鬆動了筋骨,打開了呼吸與經驗的空間,令人欣喜。

《魚(夫)王3:覺醒》中去蕪存菁的理論話語獨白,固然予人澄明之感,但相比於那些無聲的意象、場面以及時刻,理論話語獨白似乎還是過於繁雜興喧囂,但「在那不可解的喧囂中偶然也有清澄的,使人心酸眼亮的一剎那」(張愛玲:〈燼餘娽〉),而《魚(夫)王3:覺醒》中無聲詩意湧現之時,同時也是澄明臨在的時刻。

經濟日報 13-10-2004

星期三, 10月 20, 2004

《開咪封咪》的矛盾

中國國家一級評論家林克歡先生留港數月,講學著書之餘,不忘評彈春秋,《東宮西宮III之開咪封咪》便是其中一塊給放到砧板上的肥肉(〈笑鬧歸笑鬧〉,信報財經新聞,副刊-文化,頁322004-09-09),讀著讀著,心裏樂。

《東宮西宮》系列之所以大收,或多或少是時勢造就,若果沒有香港在政經社上的整體低氣壓,或許《東宮西宮》系列不單不會大收,而且壓根兒不會存在。

上承《東宮西宮》前兩集的風格,《開咪封咪》以諷刺諧謔、嬉笑怒為能事;這次開宗明義以「封咪」事件為起點,微言大義,嘗試由一件事件轉向一些更「核心」的討論:撇開「封咪」事件,我們真的擁有多元而自由的傳媒生態嗎?我們口口聲聲說要追求普選與民主,但我們有想過我們自己也要作出相應的反省及自我調整嗎?

對於社會上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開咪封咪》絕不手軟,極盡戲謔與批判之能事,並嬴得臺下如雷的笑聲。然而,古往今來,喜劇與笑話之所以能湊巧,往往不離兩大原則:一、冒犯禁忌(例如性與政治)與挑戰權威(例如當權者與知識份子);二、拿具有歧視成份的社會俗見循環再造,把一些高高在上的權威或社會弱勢社群「比下去」,觀眾大笑的時刻,其主體也剎時(虛幻地)位列仙班。換言之,喜劇與笑話往往是批判與保守的混雜;當一齣喜劇大收旺場之時,同時也是響起警報的時侯。

不幸地,正因為以上的原因,《開咪封咪》身陷於一種手段與目的之間的矛盾。例如,在「核心價值之阿媽係女人」一節中,創作人以一個學者(楊永德飾)的角色,「隆重其事」的提出「核心價值之阿媽係女人」的理論,目的自然是要批判戲謔早前提出「核心價值」宣言的一批本地學者。但問題是,當《開咪封咪》選擇「阿媽係女人」一類具有(性別)歧視成份的民間俗見為戲謔手段時,以批判俗見為能事的創作人也就不無矛盾的落入他的批判對象之列。此外,《開咪封咪》把「核心價值」學者漫畫化的做法,也有去脈絡與刻板定型的問題,觀眾並不能經由創作人的批判性再現,對其批判對象(「核心價值」學者)有一真正的批判性理解;反過來說,這種做法倒應合了一般香港人的「反智」以及「反知識份子」的傾向,成了社會俗見的同謀。

但奇就奇在,《開咪封咪》在戲謔之餘,同時又充滿說教的成份;就此而言,《開咪封咪》正正複製了他所要批判的知識份子與民眾的關係:應合一般香港人的「反智」、「反知識份子」傾向,創作人主要倒不是為了啟蒙民智,而是為了佔據那個啟蒙者的發言位置。

2004106